Wong Kong Wai, Queens Theatre, Central, 1995

零二三最后半小时,王家卫发了一条微博,“世界变了”。
初看不像他说出来的。
很久以前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热爱电影。但凡有别的事情能允许他在背地里创造一个世界,安排许多人,Play God,且不犯罪——虽然他无所谓什么是道德。
像看希腊神话一样,放些人上去。看人怎样跑、怎样走,怎样自毁。像揉碎了花朵,震撼完了,还能嗅一嗅色香。他说自己每天都像在谋划抢劫,从棋子们那里,偷骗抢,怎么都会的。也知道说出来不好听。
如今是个个自愿奉上。世界的确变了。

也有不变的。
某天在繁花片场测光,他笑着让马伊琍不要低头,下巴抬起来一点,说这样容易有双下巴。演员也是很笃定的,“我就知道他是懂我的,他接受我,他接纳我。”
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让张震去健身房上拳击课。因为觉得他太脆弱、太温柔、太迟缓了,他想要他更活跃、更有力、更协调。后来计划不通。小伙子累得要死,以为要演动作片,发愁好几天。

王家卫是一种拒绝。
某人说他是外交家。这是他跟人的交流方式。
“你拍电影有什么目的?”
“无目的。”
“你有什么值得交换别人秘密的怪癖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和老婆的关系呢?”
“正常。”

从前梁朝伟接受了被拒绝——他当然能够轻松适应各种被操纵,毫无负担。这是另一种天赋。但今天的拒绝已不再是一种逃避行为。他已不需要逃避一个神似自己又不是自己的人。权力的游戏,他还在玩。
王家卫喜欢新戏作派(也叫无赖派)。说看见梁朝伟会想起太宰治。我不理解。
太宰治有篇小说,《叼烟的英俊恶魔》,又名《美男子与香烟》。是一生被笼罩在巨大的挫败感和虚无感中的作家的自白。现实世界里,作家与情人去赴死,给妻子留下遗书说“最爱是你”。他的求死行为被人津津乐道。
怎么看也不像梁朝伟。
直到后来看了小说,我才明白。
他喜欢的是绸缎般的冷冽和烈日般的热烈并存,喜欢看爱无能的主人公们直率而悲观地自我放逐,奔向遥不可及之地。
美男子与香烟的镜头,听说他到现在还在拍。是还在烟雾中寻一个眩晕的梦么?他大概已经忘记,是他一早拒绝了那个梦,而他对堕落的拒绝,就是对自己的拒绝。
记忆与遗忘是王家卫的母题。这是另一件没变的事儿。
朗天写,“忘却既是绝对的不公正,也是绝对的慰藉。人类可以透过下意识的忘却,把失败和耻辱退藏于密,因而可以改写自己的历史,可以改变过去,重新生活。”
魏绍恩问他怎么看阿飞的成败。他说这戏有很多的问题。“但没办法,那时候不把这些事情做出来,以后就再也不会做。做了比没有做好。是那个时候应该做的。之后,就再没有勇气,或者毅力,去那么做。”
那也许是他唯一一次自我暴露。死在摇篮里的,深情和薄情的结晶,他无法拒绝。
他迷恋“天真、脆弱和暴烈”,自己却毅然决然拒绝和否定了这样的“天真、脆弱和暴烈”。令人讨厌的自负。
而他早就知道他世界里的那些人,连同他自己,早晚要被塞进礼炮筒射出去,为新纪元献礼。仍然可以没有负担地玩下去。
这大概差不多是他的归宿。套用毛姆《刀锋》的结尾来说:
And however superciliously the highbrows carp, we the public in our heart of hearts all like a success story; so perhaps my ending is not so unsatisfactory after all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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